北京日报 | 作者 李伟东
到底是人控制着科技,
还是科技控制着人——
生物学胜利背后的社会学忧虑
《宛转环》 慕明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青年作家慕明
这是一个由绝对理念支撑的混合现实世界。有时,它由梦境、镜像、想象建立;有时,它存在于设备、端口、算法、建模之中。慕明的短篇小说集《宛转环》就在这个奇异的世界中向读者敞开了脑洞。小说集包含《自序:从猿到神》《铸梦》《宛转环》《假手于人》《涂色世界》《谁能拥有月亮》《破境》《沙与星》等八篇作品。你可以把这八篇作品当作科幻,也可以把它们看成寓言。因为它们既构成令人费解也令人着迷的重重迷障,也充满了关于人类迷途与出路的暗示和象征。
真实与虚拟
《宛转环》的故事没有一个不是费脑的,无论对于作者还是读者。或源自人类潜意识和梦境,或基于信息科学和技术工程,真实与虚拟的界限都如此难以分清。
在主观意识与客观世界的交界地带,在人类创造与被创造的进程里,真与假只在一线之间、一念之间。《自序:从猿到神》是一个关于故事、关于讲述能否被人工智能阿列夫零替代的追问;《铸梦》是关于礼、美、梦等人类意识可能达到的自由度的讨论和假想;《宛转环》里,无形的空间可以被雕刻,在时空扭转中存在一个俯瞰全局的视点;《假手于人》中,人类高超的几近失传的竹编手艺可以通过神经编码复制;《涂色世界》通过调整镜改变人们眼中的世界和彼此的远近亲疏;《谁能拥有月亮》通过混合现实眼镜、能完成意念中任何动作的腕带、无性生育,还有回到原初生命体验的梦盒,打破了人类的现实经验;《破境》的人机交互所创造的“增强现实”下,感官成为媒介,共情成为手段,理解就是目的,现实感受和体验不必亲身体会,一切都可以由代受的他人通过传感贴片传递;《沙与星》则直接让人造的智体成为人类的施梦者,为人设计梦境,梦境内外的爱情也能被制造,用理性、计算和标准化流程。这一系列科幻作品,预想了几十、几百、几千年后,在流媒体、移动应用、人造技术、用户体验等科技发展需求的代际更迭中,人体成为媒介、大脑成为端口,没有什么是通过接入端口解决不了的人类未来生活。
从生物学角度看,人类无限发展了自己。因为代数运算、逻辑推导,可以重塑场景、传递体验。作为人类有限能力的无限延伸,智能系统代替人类完成了感官生长和意识更新。然而,这些超现实的经验,混淆了虚实界限。那些以定理、公式、方程、数据、密码等高端科技为支撑的“混合现实”“增强现实”到底是不是现实?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在追求最高境界、触摸本质规律的过程中,陷入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的困惑。
同一与独一
于是,一个社会伦理问题显示出来:当科技发展给所有用户提供了一致性服务,让那些本来只有少数人或人力无从抵达的体验被无差别地轻易获得,人和人的差异如何体现?作为个体的人的独一性何在?
在《宛转环》系列作品预设的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世界,科技产品不仅为使用者提供了更丰富的用户体验,而且划分出了社会群体。《涂色世界》中,那个终于植入视网膜调整镜的小女孩,拥有了跟同学们相同的自动调整明暗、色彩的设备的同时,也拥有了更敏锐的判断和更丰富的表意词汇,如“粉色”变成了“玫瑰灰烬”,“蓝色”变成了“皇家午夜”,这让她获得了对话能力,终于以“正常”的姿态融入了曾经格格不入的群体。与她形成对比的,是拒绝调整镜的画家妈妈。妈妈一直希望女儿关掉调整镜,“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语言去说”。看起来,险些失群的她及时为自己纠了偏,没有成为社会的弃儿,甚至在后来成长为技术专家,不断进行着调整镜技术更新和语言系统升级。
但多年之后,她发现:为适应调整镜使用者需求而进行交通信号灯升级后,一次车祸的受害者就是没有植入调整镜的自己的爸爸。并且,妈妈的忧虑在多年之后被证实:一模一样的人造体验,已经让她忘了自己曾经多么特别。同样的悖论也存在于《破境》《谁能拥有月亮》《沙与星》等作品中。《破境》中,醉心于神经外设、脑机接口的颜菲创造了每个人都有一个数字化身的“真境”。她曾经以为生活的意义在于不断学习、体验和掌控,大获成功后却产生了囚徒之感,最终选择遁迹于江湖。《谁能拥有月亮》里的何小林,虽已是建模游戏领域传奇人物,却从来没有玩过自己的游戏,也很少谈及自己的作品。因为游戏世界的化身形象模糊了艺术与技术的分界,最终她还是创造了更接近于每个人原初体验的神秘而丰富的梦盒。《沙与星》里,那个面目全非的合成身体里的伊卡,在拥有了理解世界的工具、完善了恒星级计算机的自我修复能力后,对除了等待计算便无事可做的漫长过程的处理,是为自己设置了无限休眠时间,直到计算完成的那一刻。这些自我否定或返回原点的故事无一不意味深长。
胜利与失败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宛转环》里的故事其实是寓言。人类的无限创造推动了科技发展,但到底是人控制着科技,还是科技控制着人?生物学角度不断被科技赋能的人类,是自我发展上的胜利还是失败?那些依赖模仿、比喻和指代度过一生的人是“人类”还是“类人”?当高智变成一种权力,大多数人的生活被少数人掌控,这是否合乎正义?在那些创造者试图登上通用规则的顶峰时,那个顶峰之上是否还有更高的社会伦理法则?
最高法则是存在的。这一法则的标准就是人。人就是造物中最高的存在。独立的、独特的、怀抱希望的、诗意的——人。那么,人到底是什么?“想象即人类。人类即想象。”在多部作品中,作者都强调了这个判断。如果接受作者这一认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宛转环》包含了以梦和科技概念为关键词的两类作品。这两类作品看似关系甚微,其实关联紧密。因为梦是人类拥有的最个性化的权利,是最富想象力的隐秘而无形的世界,只有它,能显示人类的独特性,对抗算法时代可能产生的万物同一的危险。如果被科技武装的人类丧失了想象和梦境,再大的胜利也是彻底的失败。毕竟,如作者所说:“依着不可见之物前行的人,都比依着可见之物的人走得更远。”
显然,《宛转环》系列作品的寓言意义大于故事价值。既然不靠情节取胜,慕明索性以片段组接形式,不惮于打断故事的连续性,通过不断交换的人物视角设计出故事网格。这让阅读成为不断跳跃、不断回放、不断拼接的过程,一方面强化了作品的异质性特征,另一方面则提示读者体察生物学胜利背后的社会学忧虑,从而思考人类命运与未来这一宏大的哲学命题。
(作者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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