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xander Petrosyan: 俄罗斯的真相

“是的，我更倾向于表达这种对当地现实的看法，否则我可能早就疯了。一个一切都错了的社会，黑与白正在改变位置，遵守规则的人被认为是傻逼。它看起来很悲喜剧。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第二部摄影集的名字会叫做《Kuntskamera（人类学博物馆）》。”Alexander Petrosyan 说。“但这一切却绝不无聊！例如我曾经在邻国芬兰的赫尔辛基呆过，那里一切都不同了，人们过着舒适平静、安排得当的正常文明生活；但在摄影上，我在那里感到的几乎是无助……反倒是圣彼得堡，一直那么吸引我。”

会让 Alexander Petrosyan 说出这番话的原因可能很复杂。毫无疑问他对圣彼得堡是充满感情的，毕竟1976年他就随父母迁来、并就此扎根；尽管他不久前拿到了绿卡，却现在仍是在圣彼得堡呆着。可是俄罗斯的社会现状恐怕是让他感到了很多不满；同时也不排除这一年多来新添的另一个因素——他出生于乌克兰的利沃夫，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

“我坚信俄罗斯是世界上最没人搭理的国家！很少有人认真拍摄俄罗斯的照片——不仅仅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个中原因我也解释不清楚，但相信我，俄罗斯除了套娃、伏特加、狗熊等刻板印象外，对于世界来说简直就是一块未知之地。”Alexander Petrosyan——或者说他的俄语名字 Александр Петросян——这番话里显然带着情绪。结合他的片子，我隐隐能体会到，他对圣彼得堡、对俄罗斯的情感当中的某种纠结。

得说，他的片子是我认为我看到过的最精彩的街拍。是的 Alexander 一直就在圣彼得堡的街头拍摄，现在是毫无疑问的最杰出的俄罗斯摄影记者与街拍摄影师之一；通过他的镜头，你能看到圣彼得堡和俄罗斯正在进行时的社会，更能看到他对这个社会的某种评判。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些照片都那么，有趣。

我是忍不住，要在这个帖子里贴上大、大、大量的图片。

Alexander 目前是《生意人报》的特约摄影师。他一直在新闻周刊、国家地理、世界报等国际传媒，以及俄罗斯记者、彼得堡商业等俄罗斯本土媒体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在各种摄影专业评比及赛事活动中拿过的奖项攒了一大堆。

“关于我的风格，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观众说我的片子是有辨识度的，但我自己反正给不出定义。”Alexander 说。“大多数情况下，我尽量靠近拍摄对象，至少是因为我近视；而且说真的，贴近拍摄得到的照片，会远比那些用长焦镜头从远处拍到的照片更有现场感。”

可能你也会跟我一样，觉得他的片子蛮有点儿，布列松。事实上 Alexander 还真亲口承认过，他是把布列松列为他最敬仰的前辈之一。

“街头摄影是一种相当广泛的现象。很多人喜欢把街头的景象塞进一些僵化的框架中；一些摄影师会专注于形式方面，捕捉形状、物体、线条、光影、颜色的有趣组合，同时展示他们是如何熟练与精致地使用摄影的表现语言。这大概是一种，摄影禁欲主义？……” Alexander 说。“我倒也不拒绝那种直接在潜意识层面上、绕过叙事的方式。但是，当我被现场情景的内在的戏剧性所感染，一些前所未有的局部和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会突然透露出某种不可估量、更伟大、更深刻和永恒的东西。这大概是我的关注点。”

当然，这种街拍方式永远面临的就是，“拍到”的各种难度与风险。

“过去，每个人都试图帮助摄影记者，或者至少不干涉他们的工作。现在各种禁令和阻碍远多于帮助了。如果您被认出了记者身份，他们往往尽一切努力制造障碍。总而言之，你只可以拍摄你被允许拍摄的东西；这远不止无趣了，它让你无法呈现真相。” Alexander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大倒苦水。“不过，禁令越多，摄影师就越能完善克服它们的方法；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有时摄影师能不能拍到好照片，取决于有没有违规的勇气……结果，我确实陷入了一个荒谬的境地：作为一个中年人，我必须像青少年一样东躲西藏、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逃跑，才能为我的报纸拍个好照片。”

看到这番话，我只能是，无语。——咱们跟俄罗斯还真是有某种共同的理念哈。不过基于这哥们能在媒体上发表这样的讲话、却还能没病没灾地能继续在报社工作，显然，俄罗斯在媒体管控的力度上，完全不是咱们的对手。

是啊，咱们现在的社会状态也正是面临着巨大且深刻的复杂，现实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奇葩事件都在雨后春笋般发生着；说来这对于搞纪实摄影的人来说简直是世纪级的机遇；多少惊爆级的话题此起彼伏，源源不绝。也说不定咱们这边有人也正在认真拍摄记录这些吧……啊，扯远了；咱们继续看片子。

自然也有不少人会向 Alexander 打听一些关于街拍的经验。这里就摘录几条他给到街拍摄影师的建议：

“一个误导性的概念是，新到一个地方、拍摄更容易。然而，很短的时间让你留下的只是跟游客一样的印象而已；对于当地人来说，你选择的主题往往是琐碎而平凡的，最终你多半就拍摄了之前早已拍惯了的平庸镜头。你无法深刻理解当地的特质和环境；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欣赏当地文化、感知这个地方的精神，自然拍出来就是陈词滥调的、尽在预料之中的照片。事实上经常是，有些事情并没有按计划进行，奇迹般地捕捉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不要简单地复制现实。现在的世界已经被各种图像淤塞了。难能可贵的是独特的艺术家风格，尤其是原创风格。当每个人都按照规则拍摄时，最好尝试做一些完全不同的事情；准备好接受命运发送给你的‘偶然’的礼物，作为您追求的奖励。”

“如何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拍摄人物照片？我们自幼被教导，不仅拍别人、甚至盯着陌生人看都是不礼貌的。但是，这种复杂性就只能克服了；因为，人总是摄影师最有趣的主题。”

“确实，想要一气呵成地既拍到人、同时又捕捉到语境与人的主体之间和谐相连的情境，不是那么容易；但这是一项可以通过学习与训练掌握的技能。”

这些建议，我们也能在其他一些摄影师的谈话中听到。而有一次，有个记者问了他一句，有没有什么是你永远不会拍摄、或者拍摄了也永远不会发表的？Alexander 回答时有点磕巴：

“我有一个私密文件夹，里边有很多印象深刻的照片，但纯粹出于道德原因，我不会发布它们，因为首先不应该违反道德法则。无论是大众的惊叹还是金钱或名声，都不值得与自己的良心搏斗。不伤害别人，是原则。”

接着他又补充道：“你知道，摄影师的天性是在了解情况之前、先已经拍下来了。照片已经在了，但不能发表……可同时我可能又不愿意删除它，因为它记录和传达了独特的感受。这不是那么简单和明确……众所周知，摄影师是伟大的操纵者：在某些技术的帮助下，他们可以将照片的含义和感知更改为相反的方向，……我们的责任也许越来越大了……”

Ok，这个帖子已经太长了；貌似也是我贴照片的数量最多的一个帖子。手腕都酸了。

顺便就说一句，这也是我连续发的第三篇关于俄罗斯摄影师的帖子了。并非刻意，也许只是因为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这一年多来总是在各种渠道看到关于俄罗斯的各种讨论，引发了自己对俄罗斯摄影的好奇心；于是就稍微在网上搜了看。没料到的是，颇惊喜地看到了若干真是让自己心动的作品，知道了一些之前从未了解的名字。

眼下俄罗斯政府的作为是他们的作为。但这不妨碍，俄罗斯民众当中，仍然能有优秀的艺术家。而现在咱们跟俄罗斯的真正意义上民间的文化交流是如此的少，存在的只是一些面儿上的虚情假意，……

无论如何，艺术无国界。

嗯，最后的惯例，贴一张 Alexander Petrosyan 本人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