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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4 纽约 安·温切斯特

安倚在栏杆上看着鱼缸室中的“蜂巢”,再一次唏嘘不已。这间位于纽约信息国防中心的玻璃房中盛放着二十一世纪无数计算机研究者所觊觎的圣杯,但任何专家都没有想到,未来的来临如此之快,快到令人措手不及。整个鱼缸室位于地下五十米处的最高安全区中,在这连苍蝇都飞不进来的环境里,“蜂巢”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运转。

是的,这就是人类制造的第一台普适性量子计算机。

整个系统的核心在于一张1024位元的量子CPU,而这个处理器只有巴掌大小。“蜂巢”庞大的体积完全由外围的超导线管和侦测调谐设备构成,最终占据了三层楼的空间。包裹整个结构的环形隔热玻璃幕墙就是鱼缸室名字的来源,信息国防中心的地下是一个围绕其打造的圆形竖井,依次向下一共分为控制区、生活区、研究区和调试区四层。任何从控制层通过的人员都很难再返回地面,从而成为保密条例的奴隶。安作为其中一例,在进入研究区的一个月里从未重新见过阳光。然而从和同事的对话中她得知,有些人从工程开始的一年半前就已经在这里了。

这种囚禁行为也许和人权背道而驰,但整个学术群体却一反往常的逆来顺受。原因很简单,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人类计算机科学中的奇迹和转折点,这就好比一艘飞船穿过视界直接接触到了黑洞的奇点一样值得船员的一切牺牲。“蜂巢”的奇迹之处在于她通过一种高度保密的新方法完美解决了量子相干性受外部环境影响的难题,这使得整套系统得以毫无阻碍地运行各种量子算法从而成为真正的普适性量子计算机。她的工作原理很好解释,与经典计算机不同,由一对纠缠量子组成的量子比特不局限于半导体单元仅有的“1”或“0”状态。一个量子的自旋轴状态可能向上或向下,却只能被描述成这些状态的总和。这意味着一个量子比特在以一个集合的方式存在。当输入值改变第一个量子轴状态时,这个信号会以相干性为媒介驱动其他的量子自旋,这个过程就是数学中的“计算”,而侦测器只需要测量输出量子的状态就可以得到运算结果。这些操作以集合为基本单元,因此算法会试图不断把不想要的输出集元素排出到空集中从而得出正确的值域。量子的相干性没有时空限制,因此计算将是在一瞬间完成的,这使得经典计算机需要几十年才能破解的大因式分解加密信息在分秒间就现出原形。同时,量子并行计算使得线程的概念被打破,步骤这一类似时空概念的事件不再成为阻碍效率的屏障。

“蜂巢”是颠覆性的一种存在,她将在几乎所有学科的前沿领域掀起一场海啸。理查德·费曼作为量子计算机概念的提出者,将终于得以用希尔伯特空间模拟量子现象,而这会进一步推动人类对世界本质的认知。人工智能方面,脑模拟可以借助并行计算真实地还原意识的本质,而这很可能是智慧机器人的元年。气象学中,大气运动和天气预报将达到无限准确,甚至可以逐步解决环境恶化。

但这不是天堂的钥匙,这是地狱的闸门。

那些美好的幻境将排在安手中紧握的毒药之后,而“蜂巢”甚至根本就没有考虑留给科学研究空间。三个月后,她撰写的“工蜂”拟态病毒会从量子世界中飞向现实,将蛰针刺入那颗颗毫无防备的卫星。这个装置就是希尔曼博士所说的处理器阵列,全球卫星网的最后托管。拟态攻击正如多曼所说的那样,只是冰山一角。中情局通过诱惑要挟等各种手段组建起了一个五十余人的信息工程队,日夜周转出了量子托管程序的框架。安的工作被严格控制,她所有拟程(pseudo-code,只体现流程概念的程序设计)的起始和结束只是简单的输出和输入。设计都被控制在剑刃,不用说武士本身,连剑柄都无迹可寻。剩下的一千余名技术人员更是如此,他们大部分仍然真的认为这是新纪元的开始,手中的事物正在开启美好的未来。

但她还是从蛛丝马迹的接口特征和结构意图中推导出与之前大体一致的猜测,“蜂巢”体现了对卫星网信息流的双向控制,而这才是安每天站在栏杆边慨叹的内容。人类像历史上无数次覆辙一样,还没有做好准备接触这个世界的下一层内容。火药本因中国道士的化学实验发明,但它很快推动了热兵器的出现;最初的空气动力学实现了飞行的梦想,但飞机很快就加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相对论打破了经典物理的枷锁,但质能方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核武器提供理论基础。这本质上并不是时局的错误,而是人性的怪圈,每一种新的创造都被绞尽脑汁地用于势力之间的针锋相对。多少年来人们都试图用进步的概念来解释所有的后果,但那只不过是在以积极性粉饰从尸山上爬出的下一次“大进步”。

安·温切斯特将是这一次进步的理论提供者,有罪。

“她很壮观,不是吗,”希尔曼博士疲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过我知道就算把宇宙的最后谜底摆在面前,你也提不起兴致了。”

“你起的很早。”虽然这里没有太阳,但如果系统时间还可信的话此时是凌晨四点。她转过身来,这个原NASA的计算机专家邋里邋遢地端着一杯咖啡,怀里堆叠着厚厚的实验数据。希尔曼博士是那个信息工程队的带头人,从那次谈话后一样未离开过这里。

“我不需要很长时间的睡眠,”博士焦虑的黑眼圈几乎立刻出卖了他的谎言,不过不再谈这个话题,“另外关于你要参与具体架构工作的申请被多曼回绝了,你应该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安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中情局绝对不会容许她对这个项目的更多染指。所有人员乃至安保都只被透露了刚好足够职责的信息,不多不少。对于诸如他们这些“不情愿”的科研者,甚至还有一套特别的监控系统存在。尽管安保部门极力否认,但她还是在大到办公区,小到私人卧室的各种不起眼角落发现了窃听器和摄像头,洗漱室试图遮盖探孔的纸巾盒总会在晚上回去时被移开。讽刺的是,“老大哥”在被扩散到全世界之前就让安体会到了新人类的生活。就连眼前的对话也是在监视下进行的,天花板上的几个小孔不间断地向多曼们传输着闭路音视频信号。

“我明白了,”她尽量自然地回答,光是这个请求就足够让情报员们彻底分析了,不能再露出更多的思想,“不过还是谢谢你考虑这个事情。”

“没关系,”希尔曼迟疑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同样敏锐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隔墙有耳,“没关系。”

她看着博士匆匆离去,想到这个男人的儿子上学路上的注视者不禁脊背一凉。任何一项违规操作都可能导致一个家庭的破碎,白发人送黑发人亦或幼年丧父,甚至连死因都无迹可寻。多曼就是这样利用一个个弱点使反抗者屈服,陷入精心设计的牢笼。除了他们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技术人员同样被绑架,智慧在权力与阴谋面前是一捅即破的宣纸。

但刚才博士的眼神中除了忧愁,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玻璃门上的智能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铃,提醒办公室开放了。这个房间只容纳安一个,自动安控也根据主人的作息表进行了调整。摇摇头试图甩掉刚才的一切,她开始用酒精棉片擦拭桌子上的所有摆设,把键盘键帽一个个拔出来认真清理。洁癖和强迫症自从进入地下开始越发强烈,现在每一片碎屑都令人抓狂,往日工作前的准备活动时间就这样由五分钟延长到了三分之一小时。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最后一丝安全感苟活于清洁的环境之中。

安将办公机打开,计划着今天完成交流框架的全部拟程。拟态攻击的概念也许看起来精巧复杂,但它高度集中的几条逻辑段让真正的程序实现比想象中高效许多。她本可以在两周内完成几乎所有架构的设计,却凭借别有用心的小循环和多余接口大大减缓了项目进度。在争取到的一个多月里,安费尽心思地试图想出一种办法悄悄获得“工蜂”的控制权。然而多曼对工程的极大控制保证了中情局绝对的权限,无论何种尝试都无法在不接触源代码的情况下篡改这个权力。计划进行到这一步陷入了死锁(两个程序因为要占用同一资源而互相无限等待),多曼们想把病毒完成,她则需要取得控制。唯一不同的是,中情局不在乎再多等一个月,而在被发现前的每分每秒都对安弥足珍贵。

系统弹出一个会话窗口,密密麻麻地滚动着一串串字符。这是她早年研究过的一个巧妙的黑客小程序,它通过寄生双向网络协议触发抓取所有访问过本地磁盘的MAC地址(硬件地址,每台计算机独一无二的网络标识码)来实现反监控。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安很快在办公机上重新写出了这个例程。“蜂巢”的局域网采取闭路通讯,而这使信息安全保护选择了消极防御的模式,也让这个抓取程序得以暗中存活。情报员们不会想到,他们监视的对象也在看着自己。

她快速地浏览在离开这一段时间内访问系统的设备,有十九条来自同一台机器,这是监控者日常对本机内容的浏览。安曾想过利用这个地址对控制端发出反制攻击,但此行为将得不偿失。被发现的风险太高了,而冒险的收益并不大。那些干员也不过是用终端机打打扑克游戏而已,真正的资料内容一定会被中转到情报部门的母系统中。

地址列表到这里却并没有结束,绿色数字显示还有三条未读。这引起了她的注意。除了监视之外,只有希尔曼有单向访问全部工作网的权限。但单向意味着抓取并不能成功,除非自己的系统作出回应或被攻击。滚动条向下拖动,显示了这样三串字符:

6C-40-08-F2-83-95 3:12AM

62-40-08-42-D8-7E 3:14AM

62-40-08-AE-86-00 3:17AM

MAC的前二十四位,即上面十六进制中的前六位,表示着厂商识别码,后面二十四位才属于个体计算机网卡。安只能理解为希尔曼攻击了自己的防火墙,才导致这三个地址的产生。匪夷所思的是,后两个地址有明显的人为修改痕迹。它们只把出厂码中的第二位做了改动,这是由于IEEE(MAC地址的制定分发官方组织)规定自行修改地址第二位只能选填A、E、2、6的原因。希尔曼似乎是故意让她知道自己的意图一样,在同一台机器上通过人为改变地址发动了三次双向触发攻击,但并没有留下更多信息。

安开始了飞快的思考,她很快排除了前六位的价值,因为这一明显的重复暗示着它们对于表达内容的无足轻重,就像所有OpenSSL密文都要在字符串前加上U2FsdGVkX1(在64位码中为“Salted_”,表示文本进行过加密算法处理)表示后面是加密内容一样。同样,发送者并不知道自己的操作时间有没有被记录,因此也可以排除后面的信息,最后结果只剩下三串24位数列:

F2 83 95

42 D8 7E

AE 86 00

她试图把这些数组化为十进制和二进制,但其中毫无规律可循,连简单的重复性和对称性都做不到。这还仅仅是单纯从数字上来看,这个类似方阵的集合很有可能还包含了空间信息,使得破译更加复杂。密码学一直是安的弱项,对有序度的执著使她极为讨厌这门打乱信息流的科目。

毫无头绪。

看来有必要直接询问博士本人了,这是解开密文的最直接途径。希尔曼同为信息安全专家,罕见地高估了接收者的破译能力,或者说想当然地默认了双边信息的对称性。除非还有后续的线索,这种蹩脚的传递方式几乎注定失败,它即没有明确内容的指向性也未对解码方式进行暗示。

思路到这里突然跳跃了一下,难道关键不在于传递,而是提醒?安顺着这条线索想下去,越发肯定它的正确性。这一切绝对不是匆忙之中策划的,因为光是对办公机展开进攻就需要一定时间的准备。在宽裕的条件下,他的行为只能被解读为避免一次性的大量泄露情报,“蜂巢”内天罗地网般的监控很可能让希尔曼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和自己沟通。此解释一下打通了逻辑,让她恍然大悟。这三次记录根本不是交流的关键,或者包含的内容只有无足轻重的指向。博士也许希望留下自己篡改后的地址,使安和他进行下一步的沟通。完整信息片段化处理后,被第三方发现的情况将很难发生。

她决定立即行动,这件事越快回复主动权越大。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写出一个脚本偷偷入侵希尔曼最后一行的地址就可以。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出几行代码,这对于任何业内专家来讲都是轻车熟路。安甚至感到些许欣慰,原来默默反抗的参与者不只是一个人。

程序很快调试成功,可就在要被执行的同时,整个研究区警报大作。

她被吓了一跳,血液变得冰凉。这不可能,目前所有的步骤都没有露出蛛丝马迹。迅速地删除并掩饰好所有进程后,安一把将玻璃门推开,环形走廊里已经挤满了同样困惑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状况。

突然,临近的女人尖叫了起来,她的目光直直盯着玻璃鱼缸的底部,那是下一层的调试区。

安扶在栏杆上,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不由大惊失色。那个满身血迹,披着白色科研服的背影正是希尔曼。

他手中提着一件灭火器,那是闯入机房前用来打碎玻璃的,血迹显然是因为破坏时被溅射玻璃渣扎伤的手臂。面前两名全副武装的特工已经瞄准了他的胸膛,其中一个在喊话,但声音被厚厚的玻璃阻挡,含糊不清。博士在有条不紊地拧松一个液氮贮存池的螺栓,此刻听到警报声暂时停了下来,仰起头看着在楼上研究区慢慢聚集起来的人群。

那是和今早一模一样的眼神。

希尔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对讲机按了两下,一阵电流声取代了喧哗的警报,他肯定在行动之前劫持了广播频段。安看着这个瘦小的男人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这个计划到底筹划了多长时间,又需要多大的勇气。但此刻最应该考虑的,是他会不会失去生命。

空气安静了两秒,紧接着传来了平静的低语,声波扩散击打在整个研究区,回声仿佛涟漪一样令人晕眩,重复着一句诅咒。

“This irrational future will be unfolded for all equals.”

“这荒谬的未来将为众生展开。”

液氮池的盖子终于被拧开了,白色的雾气立即开始在四周凝结生成。她突然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博士准备将冷却剂排出超导管线,这会令材料获得阻尼从而造成“蜂巢”的死机。同时,液氮产生的水汽将对所有量子检测设备造成不可弥补的精度破坏,从而使计算机的整套系统无法运作。希尔曼要堵上自己的性命,用尽全力阻止“工蜂”的出现。

但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完成的壮举,因为这时特工们开火了,枪声从广播中传出,让在场所有人身躯一颤。

“糟糕,小布兰盼不到我回家了。”掀起一半的盖子又一次停下了,希尔曼费力地支撑住它,右手捂住滴血的胸口喃喃道。

“死亡也不过如此。”

又是一声枪响,沉默的男人踉跄了一下,跌入了液氮池中。

盖子落下关闭了不断冒出烟雾宛如天堂之门的泉眼,他再没有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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